正與邪的邊緣 ——《六指琴魔》中的人性描寫 作者：王錚 (2024年9月)
在武俠小說中，常可見到這樣的設定，武林人物，往往分成涇渭分明的正邪兩派，正者恆正，邪者恆邪。正派人物，無論做什麽事都是對的，哪怕為了某種所謂的崇高目的，而犯下罪行，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；而反派人物，則無論做什麽事都是錯的，即使出於好心做了好事，也會被正派人士斥之為別有用心，另有所圖。
這樣的設定，好處是讓讀者一看就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，簡單明瞭，壞處則是過於臉譜化。要知道真正的人性不是這樣的，在現實中，正邪的界限，並不是那麽明顯，當中還有著大量的灰色地帶。
《六指琴魔》中的一些人物，就突破了這個設定，雖然也分正邪兩派，但卻並不刻板。人性的複雜，在這些人物身上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。
貪財會要命，豈是小毛病
男主角呂麟的父親呂騰空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
呂騰空是天虎鏢局的總鏢頭，也是峨嵋派俗家弟子中的傑出人物，內外功均已臻上乘，妥妥的正派高手。按照常規的慣例，像呂騰空這樣的正派高手，自然正義凜然，行為處事皆可作為典範，全然該是一副大俠風範，可在倪匡先生筆下，這位呂先生，卻和普通人一樣，也有著難以克服的缺點。
故事中有一段話如此寫道：「尋常武林人物，到了他那樣的年齡和武功，早已隱居山林之中，成為世外高人了。」
看起來像是恭維話，但仔細分析，卻又不然。在可以成為世外高人的年齡又未能成為世外高人，究竟是什麽原因？值得好好探究一下。
原來，這呂騰空，有一樣壞毛病，且看倪匡先生是怎麽描述的。
呂騰空為人也夠義氣的，但卻有一個小毛病，有點貪財。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麽毛病，「富若可求，雖執鞭之士，吾亦為之。」這是孔聖人說的。
哈哈，貪財這個毛病，放在呂騰空身上，就是小毛病，但若是放在某個邪派人物身上，恐怕就會變成罪無可赦的大惡行了。
其實，呂騰空的貪財，並非小毛病。他自功成名就之後，身家財產頗豐，也曾重金購買了不少珍寶古玩，用作收藏。按說心中的慾念很大程度上得到了滿足，金銀珠寶的的誘惑，當不會太放在心上，可偏偏他在見到神秘人送來的四件寶物之際，内心深處的那點貪婪，竟又毫無遮攔地表露出來。
神秘人尚未端出寶物時，呂騰空的態度很是强硬，不親自押鏢就是不親自押鏢，毫無商量的餘地。
呂騰空「嘿」地一聲，道：「老夫久已不親自出馬，不能為貴主人破例！」
然而寶物一出，他的態度明顯軟化，雖然眼睛看得饞極，但因之前的話說得太滿，還必須故作姿態一番，等待對方進一步的説明，以便可以順台階而下。
（呂騰空）一時之間，不禁目瞪口呆，作聲不得，好半晌，方道：「貴……管家，這是作甚？」
當神秘人表示，四件寶物便是押鏢的報酬時，呂騰空已完全抑制不住心中的貪念，恨不得立刻將寶物擁在懷中，但表面上，還是要做做樣子，畢竟對於像自己這種身份的人來說，即使貪婪，吃相也不能太難看。
呂騰空望了那四件寶物半晌，提起了又放下，實在是愛不釋手，半晌，道：「好！老夫答應你，那錦盒之中，究竟是什麼物事！」
對於呂騰空的提問，神秘人並不回答。呂騰空此時雖然貪心大熾，卻還尚存理智，知道其中疑點多多，以如此珍貴的寶物來交換一次親自押鏢，這種情形絕不正常。想要得到珍寶，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（絕非親自押鏢那麽簡單），在代價不明的情況下（搞不好搭上一條老命），最好還是忍手為宜。
但是，神秘人似乎非常知道人性的弱點，他並不說話，只是有意無意地移開了一些，讓盒中寶物的光芒，閃耀在呂騰空臉上，直照得他眼花繚亂。
到這一步，神秘人實在不必再做什麽了，就讓呂騰空的貪慾，在心中自我發酵就好。果然，呂騰空實在難以忍受那珠光寶氣的誘惑，心甘情願地跳入了陷阱，成了貪慾的俘虜！
這一段描寫，極為生動，將一位正派人士面具後隱藏著的另一副面孔，徹徹底底展現在讀者面前，由是，呂騰空究竟是何等樣人，讀者已然心如明鏡。
一念地獄一念天堂
另有一位，華山派的掌門烈火祖師，也是一個性格非常鮮明的角色。
華山派，響噹噹的名門正派，它的掌門，更是正派中的正派，形象自然應該光輝偉大，可烈火祖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，他專橫跋扈，諸多做作，完全不似一個名門正派的掌門人應有的形象。
先是他的出場，每一出動必有許多排場，絕不會單身來去，而門下的眾位「使者」、「堂主」們，更是傲慢之極，目空一切。
（是不是突然想到了金庸筆下的「星宿老怪」丁春秋？）
烈火祖師行事更是乖張，無論有理無理，總是他有理。憑藉自己功力深厚地位超然，動輒以大壓小，仗勢欺人。男主角呂麟在他面前，就吃過好幾次虧。然而就因為他的正派身份，武林中竟然沒有人對他提出異議，大多採取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，在某種程度上，這種姑息，也助長了烈火祖師的囂張氣焰。
最過分的一次，是在唐古拉山，魔龍赫熹夫人的墓室中，烈火祖師為了將鏟除六指琴魔的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，竟不顧掌門的身份，一旦得到誅殺琴魔的綫索，便將同行的呂麟和端木紅封死在墓室中，這一行徑，已經無關正邪之分，而真正是惡人才做得出來的事！
別說是呂麟和端木紅，就連讀者，看到這裏，也一定會對烈火祖師的惡行嗤之以鼻。
但滑稽的是，後來當烈火祖師在公眾場合再遇脫難的呂麟時，竟也知道羞恥，暗中威脅呂麟不得將自己的卑劣行為公佈於眾。這又算不算是「天良未泯」呢？
故事發展到這裏，烈火祖師的形象已完全立了起來，他就是一個自大、狂妄、内心陰暗的超一流高手（可以鄙視他的人品，卻不能無視他的武功）。在他身上，正邪的界限，非常模糊。
可這樣也有好處，當烈火祖師後來抱著必死之心，明知不是六指琴魔的對手，也要衝入神宮救呂麟的時候，他的壯烈犧牲，和他之前的行為便產生了强烈的對比，讀之也更容易令人感受到心靈上的震撼和情緒上的感染，甚至還會為了他的犧牲，而抹上一把淚。
真是：壞人也是你，好人也是你。這樣的烈火祖師，又怎能讓人真的恨得起來？
這，才是真實的人性！
出淤泥而不染
正派人物有陰暗的一面，反派人物自然也有光輝的一面。這種情形，在「鬼奴」黃心直的身上，體現得最是淋漓盡致。
黃心直是個孤兒，從小被人遺棄，他長得雖然奇醜，卻天性善良。也許善良的人自有老天的護佑，他在無意中，發現山中奇珍的「石髓」，以此為食，竟自然而然變得身輕如燕，有了一副好身骨。
有一次，當他不慎被毒蛇咬傷，眼看小命不保之際，被路過的「鬼聖」盛靈所救，黃心直感恩，自願長留鬼宮服侍盛靈，「鬼奴」之名，便由此而來。
（盛靈救人，自然別有所圖。）
（看，一旦成為反派，他的行為，自然而然就被貼上「惡」的標籤，哪怕明明沒有惡意，也會被人强行解讀為別有用心。）
（看後文，盛靈似乎並未對鬼奴有什麽企圖，反而還指點了他一些輕功，這就更證實了上一句話的論點，壞人真是當不得。）
（嗚呼盛靈，真對不起！）
「鬼奴」雖然混跡於惡人之間（鬼宮中惡人甚多，這倒沒有冤枉他們），卻沒有沾染上一絲惡習，依然保持了天性中的純真和善良。僅僅是偶遇，他也會憑己所能地搭救譚月華、呂麟等人，他所期盼的，只是能有人將他當作朋友，便以足夠。「鬼奴」的名字「心直」，便是由異俠譚昇根據他的性格，替他所取（黃心直本是棄兒，自然沒有名字）。
只是，善良的背後，往往隱藏著怯懦，黃心直也不例外。
自從和六指琴魔父子相認之後，黃心直自幼缺失的親情頓時爆發。他對父親充滿了敬愛之心，他不管琴魔是江湖中人人想要誅之的大反派，也不管琴魔做了多少惡事，他都要以命相護，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的父親。在他的心中，並不存在什麽「六指琴魔」，有的只是深愛他的父親。
但是，他也不願父親殺害他的朋友們，哪怕這些朋友，專為殺他父親而來。多少次，當呂麟東方白他們落入六指琴魔手中的時候，都是黃心直苦苦相勸，才使得琴魔手下留情。但他的苦心，仍無法消除他父親所犯下的罪孽，他的朋友們雖然理解他，卻還是堅持要為江湖除害。
黃心直若是索性棄暗投明，大義滅親也不是不可以，或者，完全黑化，隨父親稱霸武林，也不失是一條人生之路。但可惜的是，黃心直太怯懦，他不敢做出任何決定，他只能希望父親改變稱霸的念頭，或者朋友放下除害的信念，但這又怎麽可能？
一邊是親情，一邊是友情，兩者不可皆得，該如何是好？可惜黃心直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，他能做的，只有眼睜睜看著事態自然發展下去，乃至最後。於是，在傷心之餘，黃心直也只好隱居起來，陪伴著父親的墳墓，再也不見任何人了。
這樣看來，「鬼奴」黃心直雖然被歸為「邪派人士」，但卻不知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高手要高尚多少倍了。
充滿悲憤的六指琴魔
別看六指琴魔在故事中是第一大反派，實際上，他卻是一個可憐又可悲的人。
在還沒有成為「六指琴魔」之前，他只是武林中一個名喚「醜靈官」的三流小角色，他在江湖中混得並不好，由於武功低微，他時常受到別人的欺辱。他不堪受欺，每每想要反擊，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打擊和羞辱。他的心中充滿悲憤，他感嘆著世界的不公，儘管他自己也並不是什麽好人，但他仍覺得命運不該如此，他應該有著更好的人生。
就在他又一次受到欺負，懷著滿心怨恨，對著蒼天咒駡的時候，老天爺終於聽到了他的呼喚，賜給他一件絕世寶物 —— 寳琴「八龍吟」以及「八龍天音」的琴譜。從此，他再也不是什麽受人欺負的「醜靈官」，他搖身一變，變成人人聞之色變的「六指琴魔」！
這下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，只要他奏響「八龍天音」，所有人都將匍匐在他脚下，成為他的奴隸。他想要他們做什麽，他們就會去做什麽，他想讓他們去死，他們也會心甘情願地將刀劍刺進自己的胸膛！
有了「八龍吟」和「八龍天音」，他便在一夜之間，成了武林至尊！
是的，武林至尊！只有當了武林至尊，他才能令那些欺負過他的人，乖乖地成為他的奴隸他的狗。
不，還不夠，不僅是那些欺負過他的人，他要江湖中所有的人都成為他的他的奴隸他的狗，他積攢了一輩子的窩囊氣，終於有機會發泄出來。
只是，這變化太大了，大得他一下子還不能消化，他還從未站在那麽高的地方，俯瞰過眾生。這感覺實在太好了，好到他什麽都不願去想，只要能緊緊抓住這一刻就好。
不知從什麽時候起，他的身邊多了很多隨從，他們都乖乖地聼他的話，做著他要他們做的事，但是為什麽，他們的眼中，卻閃爍著野獸一般的目光？
「他們是不是想要奪取我的琴？他們是不是將我從武林至尊的寶座上趕下了？他們是不是要讓我重新回到被人欺負的日子？」
他這樣想著，心中突然驚恐起來。
「不！我好不容易成為武林至尊，我不能就這樣被他們打敗！」
可是，除了擁有「八龍吟」和「八龍天音」，他的武功實在還是和以前一樣，任何一個武功稍强一些的江湖中人，都可以將他擊倒。他必須守護好他的琴，這是他的命根子，他不能失去它，失去它，他便一無所有！
於是，他開始隱藏行蹤，他開始玩弄權術，他開始興建宮殿，他不信任任何人，除了他的兒子，他將自己保護得好好的，沒有人能從他的手中奪走他的琴。 但是，很累啊。 每天都有人想要奪走他的琴，想要將他從武林至尊的寶座上趕下來，甚至還想要他的命。他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，唯恐哪天醒來，一切都變成了一場夢。
「我只不過是想當武林至尊，只不過是想把以前所受的氣都還給你們，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？」
他一遍遍的想著，卻沒有任何答案。於是，他的心中又充滿了悲憤，又感嘆起世界的不公來。
他又一次奏響了「八龍天音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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